阿里地带｜口述小情感：报复男人的女人……
听说我正在采写这篇报告文学，她执意要见我。从报刊上我约略知道她的名字，她辞去公职搞自己的事业已遐迩闻名，她甚至被一些人称为“圣母”。
不料，和她打第一个照面时，我就不由猛地一怔。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我又克制不了，――她的外貌使我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
我努力让面部表情恢复正常。
“你没必要掩饰。我知道我吓了你一跳。我大概是你平生见过的最丑的女人。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不记得有什么人喜欢我，连我爹妈、弟弟都嫌弃我，所以，你的反应并不令我难堪。”
她非常冷静，冷静得近乎尖刻。直觉告诉我，她内心掩埋着某种仇恨。
“我是在人们的白眼和鄙夷中长大的，爸爸经常无缘无故地拿棍子抽打我，妈妈把我赶出家门，弟弟带头领一群孩子追着骂我，往我身上吐口水……可我毕竟长大了。我懂得了我必须违背人们的意志，我必须和人们拗着；你们讨厌我，不让我好，我偏要好！不让我活，我偏要活！我知道人们不喜欢我，不光是因为我这相貌,还因为我这倔强性格，可谁知道，我这些性格恰恰是被他们培养出来的！
“我曾在初中毕业后下乡三年，当时，城乡差别特别大，乡下很少见到城里人，不少老乡一见女知青，那眼光就变得色迷迷的了，对女知青评头品足甚至是他们的享受。
“有一次，在地头歇晌的时候，几个老乡聚在一起抽烟聊天，话题自然又是围着女知青转，说某某姑娘双眼皮儿，大眼仁儿，值一块五一斤；某某姑娘肉包眼、塌鼻梁，值八毛一斤。然后话题又引到我身上，说那个丑八怪么，倒找一块五也没人要！他们离我挺近，明知我全能听到，可他们还是故意刺激我，拿我开心当乐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过去，各种污辱我的话听多了，早已不在乎，可我这时已经十七八岁，开始懂得了男女的事，也曾在梦中想过男人，没想到现在到了农村也这么受欺侮！我心里骤然聚积了无限的悲愤！我曾想死，也曾想杀几个我最恨的仇人再死，可最后我选定了一种属于我的报复方式，我决心要叫最歧视我的人崇敬我，叫最漂亮、最傲慢的男人拜倒在我的脚下！
“这是近乎妄想的事，可我一定要做！
“回城后，我进了工厂，干了五年劳动量最大工资最低的活儿。我的身体越来越瘦弱，糟糕的是我和人们的对立情绪，特别是漂亮男人们的对立情绪与日俱增！凭良心说，我是那么渴望漂亮的男人，因为我太缺乏漂亮！而我又向往漂亮。我开始盼望有谁能注意到我全身上下唯一还算得上漂亮的部位――我的手。我的手柔软细长，我总是把指甲剪得整齐干净，盼望有一天，一个标致多情的少年会温情地抚摸我的手，我将用我全身心的爱报答他的抚摸。甚至愿意用我全部生命换取这对于我来说就象无价宝似的一瞬间！是呵，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我渴望只是那么可怜的一点点……每当我这样希翼着的时候，我就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没有，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用哪怕长久一点的目光打量我一下，更不要提漂亮的男人……
“但我依然渴望。
“1981年以后，改革政策和开放形势使我勇气培增，我意识到实现我誓言的时机来了！我不能再这样半死不活地熬日子，我的心快要窒息了。我必须做出一件出人意料的哄动社会的事，我必须叫人们大吃一惊，叫人们刮目相看，否则，我就会日复一日地消耗自己生活的勇气，永生永世达不到叫人们崇敬、叫男人拜倒的目的！而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人们阿谀的笑脸，看到男人卑微的献媚啊！
“我辞去公职。全厂哗然。我四处奔走呼吁，建起了本地第一个民办机构。
“我没有钱，便去各厂矿募捐。我发现，我的相貌的丑由于我的行为的善而被人们忽略了。当我向人们，包括一些年轻漂亮的男人们诉说社会中那一部分上帝弃儿的悲惨命运时，他们长久地盯着我的眼睛，他们被我感动了。半年的时间里，我精疲力竭，但终于从一把扫帚、一块抹布的家当发展到有了两间小屋，几张粗糙简陋的桌椅。把这个难产的民间机构办了起来。当然，最主要的是，人们开始知道我，谈论我，佩服我，注意我。报社的记者来了，镁光灯咔咔地闪；电视台记者来了，摄像机镜头追着我转。我乘机扩大影响，直到海外同类机构找上门来，捐赠大笔款项、设备。我又新建起大片现代化房舍，招聘了几十名工作人员。我有了根基，有了名望，有了钱，平日傲慢的人们确实开始崇敬我了。
“于是我更渴望漂亮男人。
“我是女人。特别是在我已拥有一切的时候，我更切实地感到我需要男人，而且一定要极为漂亮的男人！因为我不再缺乏其它一切，我只致命地缺乏美貌！
“人总是拚命地追求自己最缺乏的东西，没有衣的人要寻衣，没有食的人要寻食，而我当年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没有地位，因而我辞职，我呐喊，我奋争。如今我人了这一切，我便只百般地渴望男人……
“后来，当国际机构派了使者，携了大笔捐款来访问我时，我又一度成了新闻人物。省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来为我编排了一个专题节目，这个主持人青春少年，风流倜傥，语言诙谐，聪明过人，面对他，谁也会由衷地赞叹：美哉，少年！他是无数女孩子心目中的首席偶像。他的到来激起我情绪的巨浪。我对着话筒滔滔不绝，我讲人道，讲仁爱，讲道义，讲慈善，讲人与人之间的同情与爱，我把我积压了三十多年痛感人间无温暖的肺腑之言尽情倾吐，我为不幸的人们呼喊，我声泪俱下，不能自制，一阵晕眩，险些站不住。他当时正巧站在 我面前，为我举着话筒录音，见状一把挽抚住我，并亲自送我回家。待我清醒过来，已躺在床上，他正一边搂着我脖子，一边用一方手帕为我擦拭额上的冷汗。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男人，一个漂亮得令我不敢想像的男人离得这么近，近得我能够听到他的呼吸，也能吸到他呼出的热气，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显然也深深地感受到了我的激动。他也很激动，见我醒来，他呐呐地反复说着：‘你是多么仁慈，你是多么圣洁，你的心象圣母一样伟大，你――其实是多么美啊……
“这一夜，他住下了。
“他还没有结婚，可我发现他对女人显然很内行，他为我解开文胸，那手的动作麻利极了！我突然感到，他一定是个情场老手！他这么青春年少，一定玩弄过无数女性！于是，我内心忽然产生了一股无名的、莫大的复仇欲，我恨这些生就一副美丽容貌的人们，就凭着一张脸，他们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太轻易、太随便！命运就没教训过他们？就没有对他们板过脸？就没有叫他们尝过苦味、酸味、涩味？那么好，我叫他们尝尝，以弥补他们人生经历不完整的缺憾！
“报复心随即膨胀，势如破竹地掩没了对男人的情欲，我用力裹住被子，无论他如何哀求，无论他使用什么办法，我始终没有让他得到我！
“当他睡熟之后，我拧亮电灯坐起来。我长久地凝视这曾是屏幕上可望不可及的美少年，这第一个说我美丽的男人――原来，征服一个相貌超群的男人竟这么容易！报复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忽然感受到内心油然而起的对男人的鄙视：男人，即使这样凤毛麟角般的男人，也不过如此！我忽然体会到一种全身心的愉悦！我已经向男人示了威，报了仇，我胜了！我实现了自己当年发下的誓言！
“后来的一年多里，他来过不知多少次。我越不给他，他越来越勤。当我终于感到他是累赘，感到他让我厌倦的时候，我用一句话把他打发走了：杂耍该收场了，我已经玩够了！
“不久，又有一家大报的一位崭露头角的记者找上我的门，几乎与那个电视节目主持人一样，我依然是象猫玩老鼠一样，报复够了，就丢弃。
“但我决不是处女。在和这些美男子兜圈子的同时，我和一个不美、瘸腿的男子同居。在相貌上，我们是和谐的，他永远不会说我美，也永远不会说我不美。
“我将继续我的事业，尽管我有时并不慈善；我将尽力宣扬仁爱，尽管我有时充满仇恨；我将永生永世不结婚，尽管我永生永世离不开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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